王夫之(1619年10月7日-1692年2月18日),字而农,号姜斋、又号夕堂,湖广衡州府衡阳县(今湖南衡阳)人。他与顾炎武、黄宗羲并称明清之际三大思想家。其著有《周易外传》、《黄书》、《尚书引义》、《永历实录》、《春秋世论》、《噩梦》、《读通鉴论》、《宋论》等书。王夫之自幼跟随自己的父兄读书,青年时期王夫之积极参加反清起义,晚年王夫之隐居于石船山,著书立传,自署船山病叟、南岳遗民,学者遂称之为船山先生。
昔每闻长老追计平生同时亲故,或凋落已尽,或仅有存者。余年方四十,而懿亲戚属,亡多存寡;昵交密友,亦不半在。或所曾共游一涂,同宴一室,十年之外,索然已尽,以是哀思,哀可知矣,乃作赋曰:
伊天地之运流,纷升降而相袭。日望空以骏驱,节循虚而警立。嗟人生之短期,孰长年之能执,时飘忽其不再,老晼晚其将及。怼琼蕊之无征,恨朝霞之难挹。望汤谷以企予,惜此景之屡戢。
悲夫,川阅水以成川,水滔滔而日度。世阅人而为世,人冉冉而行暮。人何世而弗新,世何人之能故。野每春其必华,草无朝而遗露。经终古而常然,率品物其如素。譬日及之在条,恒虽尽而弗悟。虽不悟其可悲,心惆焉而自伤。亮造化之若兹,吾安取夫久长。
痛灵根之夙陨,怨具尔之多丧。悼堂构之颓瘁,悯城阙之丘荒。亲弥懿其已逝,交何戚而不忘。咨余命之方殆,何视天之芒芒。伤怀凄其多念,戚貌悴而鲜欢。幽情发而成绪,滞思叩而兴端,此世之无乐,咏在昔而为言。
居充堂而衍宇,行连驾而比轩。弥年时其讵几,夫何往而不残。或冥邈而既尽,或寥廓而仅半。信松茂而柏悦,嗟芝焚而蕙叹。苟性命之弗殊,岂同波而异澜,瞻前轨之既覆,知此路之良艰。启四体而深悼,惧兹形之将然。毒娱情而寡方,怨感目之多颜,谅多颜之感目,神何适而获怡。寻平生于响像,览前物而怀之。
步寒林以凄恻,玩春翘而有思,触万类以生悲,叹同节而异时,年弥往而念广,途薄暮而意迮。亲落落而日稀,友靡靡而愈索。顾旧要于遗存,得十一于千百。乐隤心其如忘,哀缘情而来宅。托末契于后生,余将老而为客。
然后弭节安怀,妙思天造,精浮神沧,忽在世表,悟大暮之同寐,何矜晚以怨早。指彼日之方除,岂兹情之足搅。感秋华于衰木,瘁零露于丰草。在殷忧而弗违,夫何云乎识道。将颐天地之大德,遗圣人之洪宝。解心累于末迹,聊优游以娱老。
庚戌十一月,予自广陵归,与陈子灿同舟。子灿年二十八,好武事,予授以左氏兵谋兵法,因问:“数游南北,逢异人乎?”子灿为述大铁椎,作《大铁椎传》。
大铁椎,不知何许人,北平陈子灿省兄河南,与遇宋将军家。宋,怀庆青华镇人,工技击,七省好事者皆来学,人以其雄健,呼宋将军云。宋弟子高信之,亦怀庆人,多力善射,长子灿七岁,少同学,故尝与过宋将军。
时座上有健啖客,貌甚寝,右胁夹大铁椎,重四五十斤,饮食拱揖不暂去。柄铁折叠环复,如锁上练,引之长丈许。与人罕言语,语类楚声。扣其乡及姓字,皆不答。
既同寝,夜半,客曰:“吾去矣!”言讫不见。子灿见窗户皆闭,惊问信之。信之曰:“客初至,不冠不袜,以蓝手巾裹头,足缠白布,大铁椎外,一物无所持,而腰多白金。吾与将军俱不敢问也。”子灿寐而醒,客则鼾睡炕上矣。
一日,辞宋将军曰:“吾始闻汝名,以为豪,然皆不足用。吾去矣!”将军强留之,乃曰:“吾数击杀响马贼,夺其物,故仇我。久居,祸且及汝。今夜半,方期我决斗某所。”宋将军欣然曰:“吾骑马挟矢以助战。”客曰:“止!贼能且众,吾欲护汝,则不快吾意。”宋将军故自负,且欲观客所为,力请客。客不得已,与偕行。将至斗处,送将军登空堡上,曰:“但观之,慎弗声,令贼知也。”
时鸡鸣月落,星光照旷野,百步见人。客驰下,吹觱篥数声。顷之,贼二十余骑四面集,步行负弓矢从者百许人。一贼提刀突奔客,客大呼挥椎,贼应声落马,马首裂。众贼环而进,客奋椎左右击,人马仆地,杀三十许人。宋将军屏息观之,股栗欲堕。忽闻客大呼曰:“吾去矣。”尘滚滚东向驰去。后遂不复至。
魏禧论曰:子房得力士,椎秦皇帝博浪沙中。大铁椎其人欤?天生异人,必有所用之。予读陈同甫《中兴遗传》,豪俊、侠烈、魁奇之士,泯泯然不见功名于世者,又何多也!岂天之生才不必为人用欤?抑用之自有时欤?子灿遇大铁椎为壬寅岁,视其貌当年三十,然大铁椎今年四十耳。子灿又尝见其写市物帖子,甚工楷书也。
六王毕,四海一,蜀山兀,阿房出。覆压三百余里,隔离天日。骊山北构而西折,直走咸阳。二川溶溶,流入宫墙。五步一楼,十步一阁;廊腰缦回,檐牙高啄;各抱地势,钩心斗角。盘盘焉,囷囷焉,蜂房水涡,矗不知其几千万落。长桥卧波,未云何龙?复道行空,不霁何虹?高低冥迷,不知西东。歌台暖响,春光融融;舞殿冷袖,风雨凄凄。一日之内,一宫之间,而气候不齐。(不知乎 一作:不知其;西东 一作:东西)
妃嫔媵嫱,王子皇孙,辞楼下殿,辇来于秦,朝歌夜弦,为秦宫人。明星荧荧,开妆镜也;绿云扰扰,梳晓鬟也;渭流涨腻,弃脂水也;烟斜雾横,焚椒兰也。雷霆乍惊,宫车过也;辘辘远听,杳不知其所之也。一肌一容,尽态极妍,缦立远视,而望幸焉。有不见者,三十六年。(有不见者 一作:有不得见者)
燕赵之收藏,韩魏之经营,齐楚之精英,几世几年,剽掠其人,倚叠如山。一旦不能有,输来其间。鼎铛玉石,金块珠砾,弃掷逦迤,秦人视之,亦不甚惜。
嗟乎!一人之心,千万人之心也。秦爱纷奢,人亦念其家。奈何取之尽锱铢,用之如泥沙!使负栋之柱,多于南亩之农夫;架梁之椽,多于机上之工女;钉头磷磷,多于在庾之粟粒;瓦缝参差,多于周身之帛缕;直栏横槛,多于九土之城郭;管弦呕哑,多于市人之言语。使天下之人,不敢言而敢怒。独夫之心,日益骄固。戍卒叫,函谷举,楚人一炬,可怜焦土!
呜呼!灭六国者六国也,非秦也;族秦者秦也,非天下也。嗟乎!使六国各爱其人,则足以拒秦;使秦复爱六国之人,则递三世可至万世而为君,谁得而族灭也?秦人不暇自哀,而后人哀之;后人哀之而不鉴之,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。